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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當月作家】窺探苦難的液態之眼—專訪吳懷晨

by 曹馭博
小路|攝影

魯迅〈影的告別〉曾說:「然而我終於彷徨與明暗之間,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」提及了在茫然之中,義無反顧的追求與信念。聖奧古斯丁(Saint Augustine)也於《懺悔錄》說:「上帝的國度,不存在黑暗;黑暗只是光的失去。」隱喻了惡也只是善的稀缺。發現黑暗這件事並不等同於認同邪惡──相反的,它更發掘了光的延遲、緩慢與缺席。 吳懷晨 最新詩集《渴飲光流》共六十四帖,是一首龐大宏偉的長詩。有別於高銀(Ko Un,1933-)的鏗鏘控訴、奧登(W.H Auden,1907-1973)的諷諭輓歌,吳懷晨嘗試以神話與哲學接引人類最痛苦的精神狀態,像一道道無形的電波,我們藉由文字接收著這些訊息,在裏頭共感著苦難。

話語即是起源

Q:相較於上一本詩集《浪人吟》,新作《渴飲光流》有著全新的書寫向度;關於政治隱喻、哲思探索。甚至延續了前作,敘寫十首浪人系列詩作。是何種契機讓您開始著手準備如此鉅作呢?有哪些東西是您想延續,或進一步探索的?

A:我希望回到像古代的吟遊詩人般,他的話語就是一種起源詩,詩人就是造物主──話語即落,便成為一個世界──但同時也可能是毀滅。詩歌源自人類說故事的渴望,例如希臘文的「說話」(mythos)其實就是神話的字源,聽/說故事原就是人類的本性。抒情與歌謠一直都是詩人的靈魂腔調,例如西班牙詩人洛爾迦(Federico Garcia Lorca,1898-1936)作品中的安德魯西亞,美國詩人惠特曼(Walt Whitman,1819-1892)散發的民族與時代感,形貌近於歌體,講述著人間與世情。

詩歌有時呈現著書寫者與他者的狀態。我寫《渴飲光流》時決定用神話與魔幻語境去逼仄出政治受難者的精神狀態,成功完成了頭幾首後,便開始慢慢擴張規模。這一篇長詩共六十四首(帖),每首詩都可各自獨立,沒有一首詩是過場,但彼此又相互影響,整體纏繞出神話政治的核心。

Q:〈渴飲光流〉雜揉了神話與現實,創造出一種隱密卻又激情的衝突。詩人蔡翔任將其意拆解為二,點出關於感官(渴飲)與精神(光流)的共存。您更是以「洞穴喻」引出真實與虛幻中,政治之於人類的裂痕。這讓我想到策蘭最後的詩作《線太陽群》(Fadensonnen)裏頭,光迫(Lichtzwang)阻止了人性之物觸及他們自身,這些人性之物迷失了,隱匿於黑暗。光是神思,正義也以之為食,但人類的戰火褻瀆了它,使我們不得不戒之、慎之。是否能請老師談談這本詩集的名稱由來,或是談談在如此規模的長詩之下,是否有一種二元對立下的細節想對讀者訴說?

A:這本詩集想表達的,就是無論在智識、政治、或科學上,人類都渴求某種救贖,而常以「光」來象徵著那渴求救贖的對象。在哲學上,「洞穴喻」是柏拉圖最重要的比喻,意喻著理型跟現象世界的斷裂;在啓蒙時代,人們追求著理性之光,啟蒙(Enlightenment)或法文原文Lumière都是光。白色恐怖時期,不也有著名的「光明報」事件?

在神話上,如太陽,有日神阿波羅跟酒神的對立,這是「渴飲」與「光流」的相對;政治上用紅太陽去象徵政治的主權,也引申出受迫者如黑太陽一般的憂鬱。太陽的象徵也呼應了夸父與后羿的政治神話。宗教史上,我們不斷對著太陽祭獻,奉獻與追求。人類的本性總是渴求著光,不論在日常生活或追求知識的途中,都有各樣普羅米修斯這般的人物去欺騙宙斯那樣的當權者,盜火歸來。我在《渴飲光流》中設定出(政治的)太陽好像是被射下來的,但又似乎是自己殞落的──我們當初苦苦追求的理想,最終發現它是謊言;那種幻滅是無比殘酷 。

至於二元問題,有光就必定有影子,但影子不一定是二元下的產物,就像魯迅〈影的告別〉所說:「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,我不願去……我不如彷徨于無地……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。」若魯迅也是政治上的盜火者,他未必需要光明的世界,而那黑暗的實有恐怕才在他靈魂深處。

時間解離的三岔路

Q:詩中「三岔路」做為一個重要的象徵,可能是一處引領讀者進入詩行的渡口。包含了三位古今中外的神話人物:夸父、薛西弗斯、夏娃。是否能與讀者談談這些「神話」人物是如何與政治發酵,產生巨大的共鳴?

A:書寫政治現實非常困難,除了立場問題之外,史實瞄準只是目標之一;總有些東西是資料上呈現不出的。2020年再來面對政治受難,有兩點是我自認做到之前未處理過的;一是受難者的精神/語言狀態,二是和解問題。

每一個受難者的精神狀態都不盡相同。真實世界中,有位女兒探問政治犯父親過往種種,父親怒斥:「妳警總派來的嗎?」或有位女性受難者被押後,不斷寫信給檢察官,一開始寫「我冤枉」,但在長期囚禁後,變成了「我認罪」。她在獄中甚至以經血寫字,希望逐漸變成了絕望,精神也隨著凝結的血塊慢慢僵固了。

「三岔路」像是夢、精神狀態、劇場,它在《渴飲光流》中出現了三、四次。不斷叩問著受難者的意識,校準著記憶與情節,也就詰問著書寫的可能與不可能。它也象徵著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但遭逢過政治冤獄的人可能根本就失去了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那是時間解離的狀態,當冤獄者回歸平常,他的時間與現今兜合不攏──那既是失語,也是禁語與無語的三叉路。

而,在最後一次三叉路的詩帖中,我讓貓頭鷹的化身,智慧女神維納斯現身,盈盈俯下探視著加害者,那是正義與和解的魔幻時刻。另外,在第六十二帖詩,我嘗試讓施暴的加害者與受難者在今日相逢,最終前者向後者借火,同樣意喻著光明與啓蒙的感染與救贖。

Q:〈渴飲光流〉第三部分的詩作開始出現了兩種不同的字體:新字體的主述者開始建構了一個於其「之上」、肉身無法企及的人物──莉莉絲;看似有著愛慕、尊敬的口吻,實際上卻飽含著對神的傾訴,一種「縱向的呼語」。直到頁47,主述者走出了人權室,莉莉絲似乎也從此消逝。在此之後,舊字體所出現的莉莉絲彷彿永遠待在回憶的陰影中,遁隱如一位無形的傾聽者。想請老師談談,在書寫類神性對象,或處理人/非人之間,有什麼不一樣的想法?

A:第三部分有許多詩都是「反語」:每首詩各自抽出閱讀時都是正面表述,但幾首合而為一閱讀時意義卻截然背反了。至於不同字體處,是主述者回到17、18歲時發生的事,例如「笑容太和平了」,不但直述著笑容的單純,也呈現黨國統治的無知之下,笑容與和平的天真殘酷。

有人問我:「這本詩集裡的眾角色,到底誰是鬼?」老實說,即便作者如我,都不知道!莉莉絲應該最符合「鬼」的形象的吧,像一個最美好的神祉,卻如鬼魂般不斷復返。她是與夏娃對立的角色,讀者們搜尋一下她們在西方神話中的身份便能理解其中奧妙。普羅米修斯、夸父、薛西弗斯的設定呼應各樣職業、身分與現實人物,可供讀者自由帶入。貓頭鷹是維納斯女神,也可形變成貓。貓,有牠的埃及名,也是觀看全體的女神。在全詩中,我賦予祂最高級的設定是銜著宇宙在行走。祂既能出現在屋中,在水井上,也在宇宙之上看著太陽毀滅。而人們做夢,甚至被我設定為就是進入到貓(女神)的整體意識中。

「一千名天使」是中世紀討論了數百年的哲學論題:一千名無形體的天使可否同時站在一根針上?我將這論題借喻詩中:「一千名天使站在睫毛上」意味情治人員監視無所不在。在書寫的過程,這些人物並非開始就設定出,而是慢慢出現的。這些人物彷彿被賦予生命,彼此互動著。

是水,是字,也是詩

Q:您在詩集《浪人吟》與散文集《浪人之歌》便開始以山海為母題,探索語言、人性與宇宙,為讀者打開我們逐漸遺忘的感官經驗。輯二「浪人獨步」看似是外輯,但這十首詩的意象皆回扣到台灣自身,對於身體、風景與物事有著詳細的觀察。在書寫的過程中,有什麼寶貴的經驗可以分享給讀者與未來的寫作者呢?

A:我寫完後才意識到,整本詩集的意像都與「水」有關。書名「渴飲光流」有三個字與水相關。水不只是原初的基質,也是正義的象徵;這整本書的導向就是「流」,如蒙太奇一般的夢,詩篇流動,(苦難)意識流動,人物之間形變流動。我原想出版與山水相關的情詩集,它們與輯二的詩一樣常在報刊發表,但我還是選擇先出版從未在其他地方發表過的《渴飲光流》。我下一本的體例依舊是長詩,主題將會著著於原住民神話,目前正執行中。

《渴飲光流》,吳懷晨,麥田出版

《渴飲光流》,吳懷晨,麥田出版

詩人雜揉著神話、哲學與歷史,寫出台灣白色恐怖年代那無可抹滅的政治疼痛。《渴飲光流》是一本龐大的史詩鉅作,藉由一隻貓(女神)的視野,配合著不斷出現的神話人物,逐漸打開苦痛的歷史之中,逐漸消散的精神狀態──曹開、丁窈窕、陳映真、江炳興、許立志、魯迅、蔡鐵城,每一位先行者都攜帶著悲苦。儘管他們的肉身逝去,但精神卻徒留人世,詩人的任務就是捕捉靈光裏頭共感的悲涼,試圖了解人世間的不公不義以詩行呈現人們漸漸忘卻的廢墟、荒原、深淵。

採訪撰文|曹馭博

一九九四年生,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畢業。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,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。詩集《我害怕屋瓦》於啟明出版社發行。

攝影|小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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