郝妮爾|作家的宜蘭私房印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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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鄉是成長記憶最緊密的根底,邀請宜蘭籍作家,從問答與作品之間,進入創作者心靈的蘭陽地圖。
郝妮爾,宜蘭人,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。
自2014年起,從事藝術文學專訪、側記、評論之工作。為勵馨基金會2015~2018《拾蒂》三部曲計畫編劇,打造台灣版《陰道獨白》。散文作品曾獲鐘肇政文學獎、林榮三文學獎、蘭陽文學獎、後山文學奬、東華文學獎;亦耕耘童話與小說創作。散文集《我家,或隔壁》乃獲106年國藝會常態補助創作類、及108年蘭陽文學叢書,於同年底出版;長篇小說《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》則獲文化部青年小說創作補助。全新散文集《去,妳媽的世界》獲108年創造補助,現正進行中。採訪報導/藝文評論/文學創作散見各雜誌與網路平台。
Q1:原鄉在何方?是否有影響到妳的創作呢?
我是立冬在宜蘭被生下的。
冬天的宜蘭愈發多雨,感覺上整個童年都被泡在雨季裡,因此筆下的字好像都嗅得到霉味。
成長過程中時常聽同儕道:「有機會一定要離開『這裡』。」有些人真的成功離開了,有些人最後還是回來了。至於我嘛,相當沒志氣地承認,宜蘭依然是我目前為止最喜歡的地方。
然而,對於喜歡的東西,我始終是沒有自信的。因此《我家,與隔壁》寫的非常緩慢,一直思考讀者想要看到什麼樣的宜蘭?導致最後潰不成章,索性打掉重來。
我是很後來才明白,所謂的「家」的確是由人組成的,乃至土地、家鄉之屬亦然,是故這本作品與其說是紀錄宜蘭的面貌,不如說是掏挖我身體裡的「核」,與地方緊緊連在一起。
Q2:宜蘭縣境內,讓妳靈感爆炸的秘密基地?此地有什麼特殊之處?
我老愛把「津梅棧道」說是「我的秘密基地」,這條落在慶河橋下的神祕通道,是在我上大學以後才與朋友發現的地方。離我家實在太近了,不敢相信竟然憑空生出一條人行道橋來。
初造訪時我剛成年,分明什麼都不懂得,雖然如此,站在津梅棧道中間突出的「甲板」上,望向宜蘭河面,竟有種能明白萬事萬物的感覺,覺得人的生命與橋的壽命終有時,但(我期許)河大概能無窮無盡地流下去。
我很喜歡帶朋友來這地方──前提是必須足夠親密、志同道合之人──無論先前多麼吵鬧,走到這裡大夥都會平靜下來,有一瞬間我們的眼裡只有河,眾人帶著欲言有止的神情迷離,讓我相信這空間真有魔法。
我從未在此處寫作,卻總是在寫作時想起這條河。
Q3:心目中蘭陽最美的風景在哪裡?
郝亮離開以後,我才意識到國中時那麼早起,原來都是有意義的。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,清晨四、五點從我的房間看出去的日出,不知是因為無法重來的關係,才在我心中具有無法超越的懾人之美,抑或無論主客觀來看都是最美?
郝亮,是一隻可輕鬆抱在懷裡的紅貴賓,因為子宮蓄膿被遺棄,輾轉多個中途才來到我們家。她多病,活得辛苦,卻容易感到快樂,雖然當時我必須不斷帶她往返醫院,但也因為她感到快樂。雖然是一隻紅貴賓,但郝亮懂事到幾乎不太吠叫,我研究所時總帶著她到東華上課,老師會在介紹到保羅奧斯特、史鐵生、或者是大家在討論《老虎的妻子》時才發現這孩子躺在角落的椅子上,安安靜靜。太安靜了,所以我無法留她獨自看家,怕她以為又成了孤零零的一隻狗,走到哪兒都帶著。
她離開時也非常安靜,吵得反而是我,一再詢問醫師:「真的不會痛對嗎?」並且眼睛眨都沒眨地看著她面頰是否有異常地起伏,倘若施打藥劑的過程中她有浮現任何一點痛苦,我就打算立刻喊卡。而她竟真的只平靜吸吐,直到再也沒有吐出氣息來。
郝亮離開以後,我不斷想起國中時期詭異的早起。真的是詭異,因我生性好睡,起床氣嚴重,但那陣子不靠鬧鐘、甚至不靠日光就甦醒,我靠在房間陽台等待太陽升起,趁著路燈還沒熄滅時就騎腳踏車上學……,郝亮離開一年後,於〈再見陽台〉這麼寫下:
「我還是不曉得路燈熄滅的時間是幾點幾分,只知燈滅了以後天的確轉亮了,讓我覺得路燈是感應日頭的溫度而非掌控於人為的時間,又或者這一排排的燈都是與我感應,是經過了我才懂得熄滅,好像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有所羈絆,彼此共生,相互連結。」
經過了這麼多年,似乎寫到這一篇,我才能夠斬釘截鐵地說:「是的,寫作是一種救贖,且是任何形式都無法取代的那一種。」
Q4:如果可以留一段話給宜蘭。
我願意一直寫你。
等待化驗結果拖了一週,接著又馬上預約斷層掃描以判斷能否進行手術。兩週過後,我在工作間接到醫師電話,她以冷靜的語氣對我說:「郝亮的腫瘤堆得像小山丘那麼高了,沒辦法手術。」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比喻,特別是對不幸的事物,那會讓我無法不做聯想,例如我開始想像腫瘤與山丘,與山丘上的樹,樹下的土,土裡的根,盤錯交織的癌與病菌,底下張狂,其上欲墜,有一棵樹,即將倒下。
病痛的徵兆,陽台都看得一清二楚。事實上,我們真正下定決心的那一刻,就是例行性地抱她在早晨的陽台放尿的最後一天。彼時她已三日不能進食,仍沒忘記規矩,一碰到陽台,就嘩啦嘩啦地尿著。那心情矛盾異常,如此瘦弱的身體內明明還裝滿了大量的流水,依然能源源不絕地活下去才是;另一方面,她確實無法單靠一己之力如廁,頻頻左傾右倒,吃力非常,每一回放尿,都好像她初來乍到的第一泡尿那樣心意堅決。
我站在Allen旁邊,見他扶著郝亮的雙手,彼此心照不宣:就是今天了嗎?
也是一樣,那天也是陽光會把地板曬得熱熱的早晨。我們將郝亮放在她的軟床,讓她可以全程躺在熟悉的味道。醫師向我們解釋,第一針是非常溫和的安眠藥,只見全劑尚未打完,就聽見郝亮的打呼聲,鼻息暖和勻稱,一口一口地呼在Allen的手掌,待我們事後牽著手離開診所,他掌上的水氣還會沾附在我掌心;第二劑藥則順著血管直抵心臟,醫生解釋:這會安靜地結束血液幫浦。過程中我眼睛一下都沒眨,瞪著那衝破她面頰的腫瘤,從原本的紫紅色逐漸轉粉、變淡,乃至蒼白失溫。
──我學生時期,有段時間非常早起,冬季連天都還沒亮就徹底轉醒。因為本性不是好學的孩子,那麼早到學校是會被笑的,是故總刻意放慢步調,慢條斯理地刷牙、更衣,煞有其事地整理書包,再從容地踩腳踏車出門。
從家裡到學校的路,會經過一段很長的河堤,回憶起來總像是故意似的,我會在河堤邊的路燈還亮的時候出發,並且一個個將它們「踩熄」。即便那樣的日子重複了好幾日,我還是不曉得路燈熄滅的時間是幾點幾分,只知燈滅了以後天的確轉亮了,讓我覺得路燈是感應日頭的溫度而非掌控於人為的時間,又或者這一排排的燈都是與我感應,是經過了我才懂得熄滅,好像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有所羈絆,彼此共生,相互連結。
第二支針注入郝亮的血管時,我想到了河堤路燈,與當時的氣溫,騎腳踏車的手指頭被風裹著就像浸泡在夏天的溪裡,那是我剛開始覺得,原來熄滅的事物比點亮著的富有生命力,相信世間有其循環規律,如我看著郝亮面上的瘤變得慘白時,竟在心頭念想著:「我們贏了,郝亮。我們戰勝了疾病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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